高塘忆旧
——父亲的官名
作者//王兰萍
上午，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，聊了不短的时间。很多次电话聊天，都自然谈起老家亲戚，这次又是一番往昔追忆。尽管有些老生常谈，但我要记载下来，因为，说到了父亲的名字，就窥见了父亲的家史，以及时代的烙印。
父亲出生时，爷爷已经年过半百，老来得子，自然金贵。爷爷给父亲起名，叫计冬。在父亲老家郑村，父亲王姓是大家，本家中家境各不同，其中，父亲家是这支宗亲之中最为穷苦的一家，富裕的王家人嫌弃爷爷目不识丁，帮佣身份，多不与爷爷往来，可谓富来深山有远亲，穷在闹市无人问。世态炎凉，立竿见影。爷爷是地无一垅的贫雇农，在村里宗亲之间孤独寥寂，老实巴交，过着自己干活，勉强养家的日子。即便如此，爷爷心中装着满满的本家，暗自打算儿子要与本家顺接上，起码在儿子起名字这件事情上一定要体现出来。
父亲有个堂兄，名字叫计有。这名字，有讲究、有出处，出自民间常说的一句话：吃不穷，穿不穷，计划不到一世穷。所以，堂兄计有，无不寄托着全家人对下一辈的殷切希望，延续门庭殷实富足的日子。百姓的日子苦，担心受穷，乡间邻里间也担忧被欺负，这些顾虑都是穷人家常常牵念的。
受穷是窝心的，爷爷由此挨本家人的骂，“看你笨的，连个一毛钱都不认得，还拿颠倒。”就是这句遭受侮辱的话语，却成为父亲家里爷爷奶奶激励儿子好好念书的家训！所以，爷爷虽穷但心向富、向好，这是朴素为人的“硬道理”。爷爷顺着本家兄长孩子的辈份字，给父亲名字第一个字叫计，第二个字顺时令，父亲生于正月初八，正值隆冬，就叫计冬吧。
家里的日子不好过，但一定要让儿子念书，这是父亲家里唯一的念想和奔头。父亲在郑村念了两年私塾，就到高塘街念高小，那时全国已经解放。新中国成立，在新式学堂里老师们都有崭新的观念。父亲家庭出身贫农，聪明伶俐，学习好，老师关心他，也知道他叫计冬。有次，老师问，计冬，这是官名还是小名，父亲老老实实回答老师，只有这么一个名字，家里人、同学们都叫我计冬。老师听了，觉得欠点新意，就给父亲说，我给你起个官名吧，以后在学校你就叫志宏，意思是志向宏大。结果，就老师自己一个人叫父亲志宏，其他同学都不叫，特别是父亲在高塘小学，跟帮柱哥一个班，帮柱哥周围有一帮子同学，都不改口叫志宏，所以，这个老师好心好意起的官名就没有叫起来，习惯成自然，父亲计冬的名字就这样留下来了。
父亲从高塘小学毕业，顺利考入关中名校——咸林中学，在这里遇到了他的班主任——王指中老师。这个王老师可不简单，解放前参加共产党，在中共华县县委工作过，解放初调来咸林中学。父亲是班长，与王老师接触多，更重要的是师生同姓，让彼此之间的距离自然变小。王老师那时年轻单身一人，非常爱护学生，父亲在思想上受王老师影响很大。有一次，王老师领父亲到县上开会，会后闲谈中，王老师说，你的名字改一下吧，读音不变，意思更好，就叫继东吧！由于并不影响读音，老师说好，那就是好。就这样父亲的名字，由计冬变成继东，也就是说父亲有了官名继东。其实，这既是父亲的官名，也是小名。
没有想到，在反右及文革这些个特殊时期，父亲的名字被人误解，演绎篡改为“要继承毛泽东”，都成为一些人反对父亲，力行陷害的借口，平添了几许风险，增加了诸多烦恼。
年反右斗争时，父亲正在大学二年级读书，那时每班必须揪出“右派”，没有“右派”也得有几个“右派言论”者。学校先要求学生给组织提意见，这些傻乎乎的年轻人就纷纷指出了一些不同看法，父亲是班里的干部，还响应号召给系书记贴大字报，里面有一句现在还耳熟能详的话：赵涛赵涛，是个草包！一下子惹了祸！系组织单独找父亲开会，让交代一下，为什么向组织进攻。此外，还从父亲名字看，野心很大，要想继承毛泽东。政治风波，需要好心态，也需要与组织交心。父亲有当干部的经历，略有一点经验，与组织交心谈话时，老实交代名字由来，表示丝毫没有野心，也不敢有丝毫野心，家庭出身贫农，在党的教育下，祖辈都是睁眼瞎，今天还能上大学，对党感恩戴德啊！同时，也真诚地告诉组织，名字“继东”二字，纯属巧合，意思是家母希望儿子继承东家的家业，不信组织可以调查。我的奶奶，出生于高塘街西边的祖张村，村里大部分人姓东，奶奶叫东润阁。这个姓氏，平常少见，不过，百家姓里有，“广禄阙东”。这么一番坦诚告白，这么一次与党组织交心解释，父亲就躲过了反右，侥幸没有定为右派。不过，还是定为有“右派言论”者，被组织批评教育了一段时间。
不想，十年后，文革大革命开始，当时父亲在中学工作，教语文课，还兼学校革委会委员，又有人跳出来，揭出57年旧账，说父亲叫“继东”，狂妄自大，还要继承毛泽东。那时，父亲的罪状不仅于此，还被我母亲牵连。母亲家庭出身地主。当时，红卫兵直指我父亲，贫农出身的人，怎么与一个出身地主的人结婚，这是阶级调和。就此，每次被诘问，都有这么一番解释，成了父亲人生中的一个大疙瘩，凡遇事就得解扣，这是名字的烦恼，也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斑点。
现在回想，半个世纪的往事，父亲都历历在目，经常说起。试想父亲是想让儿女记住他的这些人生关节点，受党培养，要感恩党给了贫农之子的他上大学的机会；记住郑村王家从农民到市民的奋斗历程，也要了解农业社会城市化进程的自然演进规律。其实，追忆父亲名字里的故事，历数旧中国、建国初期、反右、文革一系列发展阶段上的人物，其中另有一番滋味，儿女每人悟道各不同，总是有所领悟就足矣。
最让父亲感念的，还是给父亲改名字的王指中老师。20世纪70年代，父亲回老家，特意去华阴县看望，与王老师一起在华山脚下合影留念，那是见证师生深情厚谊的最后照片。其实，父亲感谢王老师，因为就是王老师给予他这么一个意义深远的官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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