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雁南飞是各类艺术家喜爱的题材,或歌唱,或绘画,或作诗,确实很美。大雁从西伯利亚飞来,在渭河滩过夜,然后起一大早吃麦苗,再往南飞。
问题是它们吃麦苗太凶恶。麦苗其实不怕吃,羊、兔子、鸡也吃,但它们只吃叶子,吃了不但无害反而有益,大雁却是连根一起吃,拔出麦苗下的麦粒。吃得又多,一群雁很快就会毁掉一大片麦子。
吆雁就成了农工们冬天里的工作之一。吆雁就是口喊手舞把落到地上来的大雁赶走。后来也用枪打,那时似乎没有动物保护这一说。现在大雁是二级保护动物。
有一次我走得有些远,碰见一个老人也在吼吼着吆雁。这个人看起来比一般领导干部还年长,有五十多岁吧。
“你是哪儿的,也在吆雁?”
“我是西农的,……”西农就是西北农学院,常有人下来指导工作。但如果来当农工干活儿,就是犯了错误下来接受监督劳动的,不是走资派反动权威就是右派。
“贵姓?”我很客气地问。
“我姓周。”
“啊?姓周?你是周尧?”我不会说客气话,但心里立刻充满了恭敬,我知道著名的昆虫学家周尧在我们农场劳动。
“知道我?”
“知道。你是研究蝗虫的。说你也没什么了不起,不过是数清了蝗虫腿上的刚毛。”
“哈哈,也是,也是。但不只是……。”一边说,一边还挥舞着手。
他知道了我喜欢读书,也学习过一些农业知识和生物学。
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,那时对右派只能直呼其名,不能叫老师,当时又不兴叫“先生”。而且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右派。就直视着他的脸,带着非常尊重的表情,算是行礼了。我说:“你现在好像还在研究大雁?”
“是的。它们的活动也有规律。不过,你看我们这样吆雁,从这边吆到那边,从那边又吆到这边,有意义么?……”
“现在你还能发表文章么?”
“我写到思想汇报里呀。”
“他们大概看不懂。”
“也有能懂的。这样也好,免得说我名利思想。”
周尧是国宝级的科学家。他是右派还是走资派还是什么分子我不知道,他得到“解放”还要等十几年,到年三中全会的时候。
一个民族必须珍视自己赤诚的、有学问的儿女,保护他们,倾听他们的指导,并且永远铭记他们。
冰山上的来客年轻人到哪儿都喜欢音乐:或者大声唱,或者低声哼,或者静静地听。可那个时候没有手机,收音机也是稀罕物,全场只有王耀昉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,背着到处走。每天只有大喇叭广播新闻之后播放一点音乐,还有几个星期一次的电影,一般会有好听的插曲。
那我们就很痛苦吧?不。得不到可以得到的东西才会痛苦,得不到本来就得不到的其实并不痛苦,你会因为上不了天难受么?
而且我们自有解决的办法:没有音响就自己唱,学唱、传唱、抄歌是我们的主要业余活动之一。而且由于音乐弥足珍贵,更显得美妙。不像现在,到处有音乐,反而吵得人心烦。
我和萧亚民都喜欢音乐,乐理水平也比较高,会自己照着歌本学唱。照着歌本唱几遍曲谱,然后再唱歌词,就会了。后来我发现萧亚民的乐理水平比我高得多:他不是先哼唱乐谱,而是眼睛看着乐谱,嘴里直接唱出歌词。旁观者惊讶地问:“你什么歌都会唱呀?”一首新歌,不用学就会唱,这可是一种令人艳羡的绝技。
可是歌本也很困难。一般是借、抄,有些新歌借也借不到。
“亚民,晚上演《冰山上的来客》。”
“真的?我们一起去,把那个歌儿记下来。”
“那个歌儿”就是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,真是惊人的好听。可是一直找不到乐谱,没办法学唱。我俩约好看电影的时候自己记谱,他一句我一句写下来,然后拼凑到一起,歌词就记到脑子里。可是还有一些地方俩人都没记下来,那只好等下一次看电影。
那时候出版大概也困难,而且大家的思想进步,歌曲有爱情内容似乎就有些不合时宜。
后来还是找到了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的曲谱,几年后才找到《冰山上的来客》歌单。歌单是一种印有几首歌曲的纸片,我们发现自己记的谱还是有几个地方弄错了。
另外一个重要问题是谱子里面有半音。维族歌曲的韵味全靠这个半音(还有切分音)来表现。我和萧亚民都有口琴,但是口琴上面没有半音,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那时候没有广告,从新闻里可以知道一些商业信息。
“亚民,报上说上海口琴厂新生产了一种半音口琴。”
“真的?多少钱?”
“我写信问了,每把六元四角,包括邮递费,我明天去汇款,”
“我也买一把。”
半音口琴寄来后,我俩立刻开始演奏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,还有《三套车》。有半音,果然别有味道,财务科几位女士也闻声赶来欣赏。半音口琴的缺点是没有和弦,但两个人一起演奏就好听得多。
文革时却成了罪名:经常演奏外国资产阶级音乐。那时似乎有一种潜意识:凡美好的东西就会腐蚀人的心灵。
我的普通口琴和半音口琴奇迹般躲过文革,保存了下来。
革命人“群众专政”本来就是一个荒唐的名词.专政就是直接暴力,群众互相直接实行暴力,那不乱套了吗?
可是我就很现实地被群众专政起来。我和其他一些人被关在房子里,不是牢房——所以是“群众专政”——,外面却有看守,看守就是我的战友王某,机务排开拖拉机的,一个很善良的人。他穿着一件棉军大衣,那是发给机务排的。他现在不能跟我说话,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。
“哎,你,——”王某推开门,伸手指着我,不叫名字。
“我吗?”
“就是你。出来!”
出来也不说话,他一时定不下来走我后面呢还是走我前面。走前面怕我从后面逃跑,走后面不就得跟坏人走吗?最后决定走我前面。我就跟着他走。走进一间比较大的房子,里面坐满了革命群众,但又不是开批斗会的样子。
“这个歌儿你会唱吗?”墙上挂着一首歌曲:《革命人》。
“不会。”
“你先给大家教调子,唱几遍就会了。”
那首歌是进行曲,跳跃有力:
教了几遍,大家都会了,准备教歌词,或者说学歌词。我自己也没唱过呢。
忽然,我发现军代表站在窗子外面。我还是继续教唱。
“你出来!”陈代表直接把我叫出去,音乐课上不成了。
“你的问题交代得怎样啦?”来到军代表住处,房子里还有薛某等人,他们现在是军代表依靠的革命群众。
“我正在想。”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我交代什么。
“你要彻底交代。现在问你个问题。有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‘陈二球’,是你领头叫的么?”
我还没答话,薛某就对陈代表说:“他是文人,不会说这种话。”确实,我对“脏话”极其敏感,不止嘴上不骂人,即使在心里也不会用“二球”这种脏话思考。
“是你们决定让他教唱革命歌曲的?”陈代表转过头问薛某。
“是,大家都要唱。又没有别人教。”
军代表想怎么办。
王某从外面进来问:“那还唱不唱?”
“嗯——,那就继续唱吧。”
我回来继续教唱,欢快昂扬的旋律很快安抚了我的心情。人生在世,乐观主义应当是基调。不论什么困难,悲观、怨天尤人,没有任何用处,只能使困难更严重。当然,痛苦、哀愁是免不了的,但是要尽快摆脱这种心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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